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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我握了握笤帚沒有作聲,我認識她,但我並不了解她,當時的她對我來說,就是一個陌生人,儘管她應允了父親的託付。

  “你父親死了,臨終前叫我告訴你一句話‘無論發生什麼事,你一定要活下去’。”她冷淡地背著手,低視緊抱著笤帚顫抖的身子。“我給你一個選擇,如果出了這個門,以後你就是我的徒弟;如果不出這個門,你就是幾年後的西街花伎。”

  綠楊蔭里,芙蓉架下,師傅就這樣鎮定地站在秋陽里,等待著一個八歲孩子的回答。彼時的我也不知曉,師傅為了我,與師公伍文賦——父親同科及第的武狀元——割席決裂,僅僅就是為了對父親的承諾。也不知道師傅為了考驗我,一直尾隨我身後,看我是否能承擔痛苦與挫折,這就是一個放養綿羊的牧者。

  我拜師時,正是大雪紛紛的季節。隆冬大雪,萬物沉寂,雪中卻俏生生地立著師傅的身影,因為我的遲緩,沒有立刻出那道後門,師傅決然不應,不收我為徒。

  “江南風景如畫,我家更是醫藥世家,我為什麼不呆在家裡坐享其成,偏偏站在大雪裡耐著性子跟你說話?”師傅冷淡如斯,長眉飛斜。

  我雙膝跪倒,深深拜服於雪地中,無法言語。

  “是什麼事情讓你害怕得來找我?”

  我的身子一震,因為這個女子的犀利。

  “是被嚇著了吧?你以為那些男人不會打孩子的主意?”也不待我回答,她轉過身朝木屋走去,冷淡地說:“讓我看看你有多大恆心,你接著跪吧,死了我能救活你。”

  大雪加諸身上我都不覺得寒冷,因為我見到了師傅,她儘管冷漠,但她不會傷害我。我害怕別人的靠近與粗魯,源於極早的貓頭鷹哥哥和萬花樓的嫖客。

  山中無甲子,寒歲不知年。

  時光易逝,轉走十個金輪交替,我長到了十八歲,是答應師傅出山的年紀。

  十年來的練武生涯枯燥乏味,每當我喘不過氣來時,總看到師傅冷淡的目光,想到她為了我拋家棄夫,咬咬牙就挺了過來。師傅送了我幾份大禮,雖說武技不是最強,但是這幾份大禮夠我在亂世中存活下去——月光,風中一抖便伸得筆直的神兵,柔軟似水,偏偏見風變寒,秋水般的光芒照得我睜不開眼睛。醫術讓我自保,藥裹的身子不怕捶打鞭笞。

  父親給我講過一個故事,說是“窮髮之北有冥海者,天池也”,在那糙木不生的北方,有一個很深的大海,那就是天池。

  雪峰倒映,雲杉環擁,碧水似鏡,風光如畫。這是我到達頂峰時看到的壯觀景象,我第一次震撼驚呆,久久站於山巔大聲呼喚:父親,父親,這就是海嗎?

  沒人能回答我,我潸然淚下。

  由於師傅的引薦,我去拜訪了左金指先生。先生打量了我下,嗤笑一聲:“一個女人能做什麼?”

  我咬著嘴唇說道:“先生要怎樣才能授我賭術呢?”

  “你要學賭做什麼?”老先生年近耄耋,心性如同孩童。“落英那丫頭只不過救過我一次,還不夠我拿壓箱底的手技傳給你。”

  “先生。”我跪伏在地,恭恭敬敬地給他磕頭:“先生如何才肯收我為徒?我學先生賭術是為了於長安進階,引出滅門仇人。”

  “好,據聞當年冷舉子一家慘遭滅門,的確是十年不破的冤案。我也不為難你,只要你有這個勇氣,渡過冥海橫穿北漠,我就傾囊相授我的賭術。”

  海的博大深廣令我難以想像,我這瘦長的身軀是無法一個人游過來的,於是我搭乘了胡商的船隻,碰到了小玉。

  船上的人說什麼,我一句也聽不懂,終日只是畏縮在廚房,做個沉默利索的伙夫。

  小玉進來後,整個艙底都是漫天星光。她盈盈一笑:“哥哥,來幫我打桶水,我用海水涼鎮海蜇皮煮湯給你吃。”

  我默默地看著這毫無心機的笑容,心裡只覺得羨慕不已:如此開朗的女孩子,是不是不知道什麼是憂愁?

  小玉成功地邁出結識我的第一步,然後順理成章地留在我身邊,照顧水土不服的我,包括教會我胡語。她像個唧唧喳喳的黃雀,輕盈地在我身邊飛來飛去,有時候比劃著名據她所言的絕世刀法,只是這套刀法後來在圍擊時有緣得見。

  這是第二個毫無功利對我好的人。

  27.(番外)往事(二)

  那天的白雲攤開後,朵朵飽滿似花蕾,記憶如此深刻是因為我告別了小玉,獨自在海上漂流。

  “哥哥,你肯定弄錯了,冥海只是古書中有記載,在世間是子虛烏有的事情。”小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,睜大了眼睛看著我。

  我平靜一笑:“告辭,小玉,我應允的事情一定要去試試。”

  小玉倚在桅杆上依依不捨地揮著手,我平躺在木筏上,背枕雙手看著天空,心情無比寧靜。

  蒼穹不是湛藍色,而是深紫色,我第一次發現了與書上記載的不同。陽光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光彩,山巒似的白雲大片凝集,遠遠消失在遠處海面。

  可是我感覺到了孤獨。

  我不敢眺望海面,因為害怕察覺我此刻是多麼孤單,我能清楚地看到漆黑海水深處倒映的彩虹,海面上風向的流動,然而聽不到一絲人煙。

  “父親,這就是你要我融入景致的原因嗎?要我感覺我的渺小和孤單?”

  橫度漠北時從來沒有想到會給後來的自己留下什麼牽連。

  大片平野廣漠,黃沙漫漫,暗啞無邊。風沙一起,更是昏茫,什麼也看不見,四野黃雲,上與天接,天低得來快要壓到頭上。我孓然前行,滿嘴沙礫,心中像是燃起了火。

  ——不能低頭,不能放棄,據聞這片沙漠中先有人走了出去,那麼我也行。

  爬出大漠後,上蒼垂憐,讓我見著了綠洲,我又一次死裡逃生。

  父親沒有騙我,橫穿了不知名的大海和荒漠後,居然有座美麗的山水雪湖靜靜地出現在眼前。我爬上了雪峰淚流滿面,大聲呼喊:父親,父親,這就是你說的海嗎?

  我到達了最北方天池,我贏得了賭約,我給後世的自己留下了一個傳奇。

  再見天嘯是我一次驚心安排的策略,他不在我的計劃里,我看中的目標是他的父親。

  汝南王這個名字我很熟悉,為了找他,我等了十年。十年之前,聽見一個小小的公子對我說去汝南王府找他時,我就記下了他的那張笑臉。

  沿著漆黑昏暗的巷子裡捱走,第一次出手大獲全勝。

  殺人在午夜的長安隨處可見,我裝作誤入暗巷的落拓少年,聳著肩膀驚慌不已,然後暈死在路邊。

  “磔磔磔……”一陣笑聲讓我睜開了眼睛,我認出了這個聲音。它融入了我的血脈中,每日深夜將幼時的我驚醒。

  我抽出了月光。

  “起手部位不同,但劍氣無先後,不差毫釐地將五人一劍斃命。”第二日李天嘯來巷子勘察時,篤定地對六扇門捕快下了結論。“西風,你請我來就是為了辨析這把劍吧?”

  西風無傲身著灰衫,眸光里精利畢現:“公子認出來人了麼?”

  “劍術不在你我之下,能做到一劍封血凝聚不出的只有一把利器,月光。”

  一堵牆,兩個不同階層的人。白衣翩翩的李天嘯落於明處,是得天獨寵的俊美少年,據聞這位公子性情淑均,如同三國蜀時的向寵將軍,完美得無可挑剔。白領青衫的冷雙成藏於暗角,終日為報家仇奔波勞碌,沉默隱忍得如同一方剪影。

  我當時就立於牆那邊,在兩個絕世高手前隱藏了所有氣息,靜靜地打探昨日發生的命案。他們還沒猜到,我為了提升內力吞食了劇毒“天機神水”,既然俗稱“天機”,是取自天機不可泄露之意。寒氣封喉的不是我的月光,而是我身上的寒毒。

  我時常在想,如果那晚沒救下那個怪笑的人,我的生命是不是可以改寫一次?

  我沉默地走回客棧,推開門,對上了一雙細長詭異的眼眸,他又是磔磔怪笑一聲:“小雙成,外面傳聞如何?”

  這個人長了一張雌雄莫辨的臉,妖艷生光,有時候盯著你看讓人毛骨悚然,有時候又對你笑得天真爛漫。

  “那些人為什麼要殺你?”我鍥而不捨地追問。這是他一直避而不答的問題。

  “磔磔……看來小雙成察覺到哥哥處境艱難了……”他輕忽無聲地飄過來,慘白白的手作勢又要搭上我的臉頰。但他忽視了一點,就是現在的我不會那麼輕易地被他玩弄了。

  我抓住了他的手掌,咔嚓一聲擰斷了。“貓頭鷹,你再不說我就親自捏死你。”

  貓頭鷹一聲悶哼,他抬起殘存的另只手掌不以為然地擦擦汗,這種無視痛苦的舉止讓我目瞪口呆,我走上前去默默為他醫治。

  貓頭鷹看了我半晌,見我聚精會神地為他醫治看似不假後,才轉換了另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口氣:“雙成,我和你一樣,是當年秘匙迷案里的後人。”

  臉色蒼白的貓頭鷹哥哥給我講述了所有的來龍去脈,我腦海里一片混沌,但是卻被他雲淡風輕描述自己的經歷驚懾住了:原來這世上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背負著苦難,原來每個人在面對苦難時,關鍵是看自己的心境如何,如果像我這樣被傷痛壓倒,被自憐侵蝕,我的一生也難以成就大事。

  看著貓頭鷹毫不在意的臉,想想他至今被摧殘得不男不女的現狀,我深深感觸老天對我不薄。自此我的人生一掃沉痛,我感謝貓頭鷹哥哥的怪異與另一種生存的方式,我從他身上學到了隱忍不發動心忍性的道理。

  我和貓頭鷹哥哥住在一起,互相照顧互為依存。

  對於他的黑衣暗行我仍是覺得詭異而恐怖,直到有一天我見他倒吊在屋檐上紋絲不動時,我擬定了一個策略:貓頭鷹武技極差,但輕功在當今武林是數一數二的輕盈,由他出場驚嚇汝南王妃,一定成事。

  再見汝南王是如此的順理成章,可是沒想到會先遇見天嘯。

  “進來。”由僕人通傳後,房內傳來一個慡朗如月的聲音,絲毫不在乎王府里被弄得人心惶惶,四處警戒的景況。他的開朗大方將我的腳步緩了一緩。

  我低垂眉目走了進去。

  “冷公子,家母就拜託公子的妙手醫術了。”李天嘯打量了我一眼,微笑著延請我入室——延請是古代最高禮節,用在一介平民身上,的確讓我受寵若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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